8月20日，河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医药产业发展若干措施的通知》，在夏末的华北平原上刮起一阵热风。

不同于此前各省出台的文件，措施中除去对通过一致性评价品种的补贴外，还额外规定，「对进入国家集中带量采购中标的药品，给予不高于中标量销售额的10%，单个品种不超过500万元的省级工业转型升级专项资金支持」。

图片来源：河北省人民政府网站截图

对于河北来说，近年来，医药产业的发展与转型是重中之重。省政府年年出台文件支持生物医药产业高质量发展，而每份文件必提「产业转型升级」。河北省促进医药产业发展专题调研组曾出具报告，认为河北药企从「十一五（2006～2010）」期间开始掉队、「十二五（2011～2015）」差距进一步拉大。

昔日人人向往的药厂又剥落几块乳黄色的墙皮，城区烟囱仍旧林立，而这天，「药都」石家庄的上空正多云。

烈火烹油

「一五计划」期间，百业待兴，被外国卡脖子的抗生素也急于落地投产，这个机会眷顾了河北石家庄。这个被火车拉来的城市位于华北平原，交通便捷，能保证足够的电力、煤炭、钢铁、水源供应，同时地处华北粮仓，是原料（淀粉）的原产地，早前落户的棉纺厂保证了一定的工业基础。

就这样，石家庄在考察中战胜了成都，上世纪50年代，全国的医药技术骨干齐赴石家庄，攻克技术难题，药厂的烟囱拔地而起，将青霉素的价格从黄金等价「打了下来」。而随着烟囱落地，城区也随之落户，成为如今城市的雏形。

宽阔的马路、浓郁的药香弥散在空气中，年轻的工人们昂首走进乳黄色的厂区，药厂风华正茂。

共和国医药长子的落户，给石家庄打下了良好的医药产业基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华北制药的工作塔，就单独支撑起了一片天。

医药从业者叶明（化名）告诉丁香园：「河北的药企主要分布在石家庄和张家口，张家口的辐射方位是北京、山西、内蒙古，主要企业是张家口制药厂；其他零散分布在承德、邢台、邯郸等地。而其余企业还是集中在石家庄。当年的华药带来了集群效应，也向全国输出了很多人才，甚至还帮扶了石药集团（最早是石家庄兽药厂），可以说两家既是兄弟、又是对手。」

烈火烹油的时候不会想到，衰败的一天正在来临。

而如今，就读于河北医科大学与河北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中，除了邻省与本省的同学，他们那届所有毕业生几乎都离开了河北。问及原因，无非是「没有前景」。对于异乡人来说，河北的吸引力比不上北上广、江浙沪，环北京地区已经成为了北京的后花园，而其他地方还不如故乡。

1992年，国务院下发《关于深化卫生改革的几点意见》，医药卫生领域市场化加速，卫生部提出「卫生事业要为人民群众提供多层次的医疗卫生服务」。

直到1998年，药企数量已经超过万家，市面上的药企格局已经出现了竞争的局面，旧日的垄断被打破，同时国外的企业也拿牌进场，老牌的药企被驱赶入海，被迫与新下场的商户进行厮杀，尤其抗生素的竞争激烈，利润不断走低。

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可以说，药都的衰落就从这时开始埋下伏笔。

大象难转身

2000年，药品集采雏形初现，药企利润被不断压缩，河北药企处于一个较为被动的状态。

2005年，国家发布《关于降低24种抗感染类药品零售价格的通知》以河北药企为代表的一大批抗生素厂家意识到，生意不再那么好做了。

与此同时，抗生素滥用的局面也开始被注意到。

2006年，「欣弗」事件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同时也掀开了抗生素滥用的危机一角。大输液、注射液的管理自此趋向严格。

医疗战略咨询公司LatitudeHealth（村夫日记）创始人赵衡告诉丁香园：「抗生素的监管一直是医改的重点，随着监管的趋严和药品集采的展开，抗生素的市场将逐步缩小，这显然不利于以抗生素为主打产品的药企，尤其是对注射类产品的限制严格之后。」

而河北的药企们此时也嗅到了危机的来临，但大象转身，谈何容易。

事实上，站在现在回看当年，会发现那时河北的药企已经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全国医药产业主营业务收入平均增长3.45%，而河北当年仅有18.31%，五年时间，山东、江苏产业规模分别增加了1006亿元、1023亿元，而河北仅增加了285亿元。

原先的大象们被迫走向了两条不同的道路，而这两条路一条叫做「华药」，一条叫做「石药」。

2005年，河北省一度风传华药与石药将要强强联合。据第一财经日报报道，当时河北省国资委成立调研组，正在研究相关事宜。河北省国资委企业改革处魏处长表示，自1997年开始，河北省政府就一直在致力于将这两大制药巨头合二为一，但屡次无功而返。

而两家对于合并重组的态度并不一致。石药相对乐观，而华药当时的董事长则认为「两家合并，缺乏根本的市场动力。一是两个企业的产品结构相似，互补性不强；二是两个企业的文化差异较大；三是石药集团的核心企业是香港的上市公司，华药集团的核心企业是内地的上市公司，两公司合并以后资产要发生重大的变化，在实际中操作难度很大。」

最先转头的是石药，2007年，石药改制，国有资产退出，联想出资控股，摇身一变成为了民营企业，体系更加灵活机动。

2012年，卫生部84号部长令《抗菌药物临床应用管理办法》颁布，这也被称为「最严限抗令」，抗生素滥用进入寒冬。

而以抗生素为主要产品的河北药企们，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而叶明（化名）也对丁香园表示，「限抗令一下，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止住了抗生素滥用的局面。但在另一个层面上，也可能将高端抗生素推向了市场，因为当时医院盈利点在于抗生素，而且抗生素在指南里对于细菌感染是一线使用药物。

这一场限抗令，对原料药的冲击较大，对制剂的影响较小，将一些小药厂『重新洗牌』，但仍无法动摇大厂家的根基。

真正造成致命打击是最近几年，抗生素的销量连连下跌，医院、诊所盈利的点不在抗生素、维生素、激素上了，以抗生素为主要产品的药企们才遭受重创。」

然而，彼时的药厂们已经是难以转身的大象——医药从业者叶明告诉丁香园：「以华北制药为例，单个品种维尔康（VC）的销量就能够达到数亿元，在这样的土壤中，即便上层的眼光已经看得很远，但创新的驱动力始终不足。」

失落的十年

成为民营企业后，石药的动作变得更加大刀阔斧，开始对集团进行内部整合，再出山时，石药已经在港整体上市，业务重心也由原料药分给了创新药。

而华药的重组则一度陷入停滞。

2004年时，华药董事长常幸曾表示「只需要志同道合者」：外商多数垂涎华药的，是社会网络资源和50多年发展史的沉淀，更主要的，华药是其全球战略中更好的原料供应商。他们只想把华药作为其原料供应商，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常幸更倾向于国际上先进技术，「我们并不缺钱，我们在银行还有大量的授信额度。我们希望的是通过改制，为华药的产品结构调整提供制度支持，争取在两三年时间里将华药带入一个新的良性循环」。

而2009年冀中能源重组华北制药后，则被戏称为「挖煤的管卖药的」——从大家的态度中，我们也能窥见一斑。

图片来源：网络截图

叶明告诉丁香园：「华北制药被重组之后，投了几十亿盖新厂，但没有做创新药，反而扩大了生产规模，想把普药做成世界第一。但成本没有降下来，最后产能也造成了浪费。

而石药与华药之所以走向不同，分岔路口就在于石药买下了『恩必普』。这个产品起步十分坎坷，没想到忽然盈利几个亿，让石药打了个翻身仗，开始大力做研发、收文号，出了很多大品种。

同时，石药在化学原料药上又开始突破，后来VC发酵达到世界第一、大环内酯类、咖啡因都是世界巨头，辉煌的时候一年能够卖出十几个亿。」

据河北日报报道，1999年决心转型的石药集团将恩必普收入囊中，从1999年购买到2005年上市前后投入3.5亿元，在上市亏损一个亿之后，石药仍然继续投入，而后在2013年一年，恩必普就卖出了10个亿。

而华北制药的处境，不过是河北大小药企的一个缩影。2014年，石药全面超车华药，昔日顶峰的两强已经渐行渐远。

2015年，毕井泉上台，打出了一致性评价等组合拳，打开了医药创新的大门，积压十年的药品审批堵车得以疏通，医药行业的「创新」前所未有的被强调。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华北平原上，冬日的天总是蒙着一层雾霾。

但我们可以合理推断，雾霾最严重的一年发生在2016年，因为这一年的11月，河北壮士断腕，省会拿出《石家庄市人民政府关于开展利剑斩污行动实施方案》，要求「钢铁、水泥、焦化、铸造、玻璃、陶瓷、钙镁等七大行业全部停产」、「制药、化工、包装印刷、家具等行业实行清单式管理，原则上所有挥发性有机物生产工序全部停产」，被称「史上最严抗霾令」。

而石家庄本土药企的压力则直接体现在年报上，以华北制药为例，当年年报显示「加大环保治理力度，投资5000余万元用于废气、废水等重点环保项目建设，菌渣作为生物质燃料产品的企业标准完成备案」，而当年利润总额，不过7814.53万元。

图片来源：华药年报

北京化学原料药产业将限期搬出，周边城市药企也必须完成搬迁改造，其中，石家庄市今年7月份制定的《城市工业企业退城搬迁改造实施方案》，2017至2020年，全市将完成退城搬迁企业33家。

在河北省十三五规划中也提出，要加大「退二进三」力度，把不适于在城市建成区发展的钢铁、化工、电力、医药等企业迁出城区，原料药企业受到重重掣肘。

旧药都的叹息

在衰退之后，河北省要面对的残酷现实是，领头企业衰退，多家本土企业「出走」，上市后，将注册地改做他处。以被纳入恒生指数的石药集团为例，其注册地就已经转移到了中国香港，仍旧坚守石家庄本地的，仅剩华药、以岭与常山。

而当地的产业发展环境也是造成企业出走的一大原因。

在河北省促进医药产业发展专题调研组的报告中曾经提及，2010年河北华安生物药业的胃癌疫苗项目。当时，该项目首选石家庄，但因为地方政府土地指标紧张迟迟难以落实，最终该项目落户安徽省芜湖市。

事后发现，该公司与芜湖市政府仅沟通过两次，即在芜湖经济技术开发区生命健康城产业园得到项目用地300亩，而且土地出让金和税金以返还形式全部减免。为支持项目尽快开工，芜湖市还给予公司6500万元的厂房代建资金。在公司获得国家级相关奖励后，安徽省政府及芜湖市政府又分别给予相应重点奖励。

而在这种环境下，企业的出走也就不难理解。

但在多年衰退以后，旧日的医药工业领头雁打下的优势已经被山东与江苏等后起之秀超越。

从近年来连连推出的医药支持政策可以发现，河北急于为旧药都寻找新的增长点，并愿意为此动用政府力量，进行配套服务的落地。其根本策略，还在于加强新药研发和技术创新、支持企业做强做优，内容除了给予配套产业环境以外，朴实得也很有华北风格——给钱、给专项资金支持。

河北也痛定思痛，开始寻求转型升级的道路。

8月20日，国家药品联合采购办公室宣布，将华北制药列入违规名单。

图片来源：上海阳光医药采购网

公告称，第三批国家组织药品集中采购品种布洛芬缓释胶囊的中选企业华北制药股份有限公司在山东省未能按协议供应约定采购量，经相关部门多次约谈协商，供应情况仍未改善。该企业于2021年8月11日提出放弃中选资格，造成山东医疗机构反映较为集中和强烈。

根据第三批国家集采《全国药品集中采购文件（GY-YD2020-1）》有关规定，经国家组织药品联合采购办公室成员单位集体审议后，决定将华北制药股份有限公司列入「违规名单」，取消该企业自2021年8月11日至2022年5月10日参与国家组织药品集中采购活动的申报资格。

同在8月20日，河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的《关于支持医药产业发展若干措施的通知》，其中规定「对进入国家集中带量采购中标的药品，给予不高于中标量销售额的10%，单个品种不超过500万元的省级工业转型升级专项资金支持」。

医疗战略咨询公司LatitudeHealth（村夫日记）创始人赵衡告诉丁香园：「河北对集采产品的支持肯定会推动企业加入集采的积极性，至于竞争力不仅是依靠政策，更多还是需要企业做好成本和质量控制。地方政府可能是希望企业能继续履行集采义务，毕竟断供对企业和地方政府都会产生负面影响。」

而站在今日，再看河北这份通知的出台时机，则显得有些「爱子心切」。曾经庞大的「制药帝国」，如今也需要地方政府的保护和浇灌，引导二次发育。

旧日的药都在热风下发出一声叹息。

主要参考文献：

[1]华北制药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年度报告

[2]华药·一个时代的记忆.http://hebei.ifeng.com/zt/huayao/index.shtml#page1

[3]《关于支持生物医药产业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政策》解读.http://gxt.hebei.gov.cn/hbgyhxxht/zcfg30/zcjd17/664772/index.html

[4]河北省十三五规划纲要.http://statics.btzyxy.com.cn/uploadfile/2016/1120/20161120033811423.pdf

[5]生物医药行业之投资趋势篇——化学药与生物药差异化发展，关注产业链投资机会.https://pdf.dfcfw.com/pdf/H3_AP202010091420247249_1.pdf?1602264818000.pdf

[6]河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医药产业发展若干措施的通知.http://info.hebei.gov.cn//eportal/ui?pageId=6806152&articleKey=6976931&columnId=6806589

[7]河北省医药产业发展的障碍因素与创新路径.

[8]“恩必普现象”解读：石药集团十年冷板凳只为创新药.http://hebei.hebnews.cn/2014-02/20/content_3790830.htm

[9]再见！光荣“老华药”——华药蹲点调研随笔.http://gxt.hebei.gov.cn/hbgyhxxht/xwzx32/mtzb/638628/index.html

[10]河北省医药产业发展“十二五”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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